一到冬天，总有送点什么给人的心情。无需借口，“快过年了呀！”足以克服那点赠送的羞涩。小卡片给朋友，羊绒背心给长辈，由物联想到人，这快速的过程实在是一种很内在的快乐，没有“礼轻情意重”的负担感。仅仅是“想起”这个念头，就有一种暖意。

　　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分享，大都落在了吃上。小时候一到冬天，就能吃到邻居腌的酸菜，姥姥炸的麻叶，妈妈用消毒过的玻璃瓶密封自制的番茄酱，姨夫专门去农村订下的极好的核桃、还没去掉毛扎扎外壳的栗子，烟台的爷爷从海产店里挨个挑的海参、海米、冬菇、紫菜，上海婶娘寄来的黑、白、金币巧克力和果味牛肉干。这些东西所费的心思只是略高于日常。但那时人们大都忙于工作，能集中精力、花心思去对待吃的时间，只有年关在即的日子。有些是做一次特别麻烦，因此要大量“生产”，何况每个家庭都有一个早已经默念于心的“分享”名单，往往附带食物的，还有一封家信。我开心拆包裹的时候，偷瞄父母静静地看信，那信明明不长，却似乎怎么也读不完。

　　在物质尚不丰富、也没有运输条件的时代，这些“年货”，让人珍视人与人之间那无法尽诉的情谊，如今超市春节货架上陈列的盆满钵满，电商到了年底已经掀起“购物全球化”的狂潮。“年货”，在这个时代，成了一个土头土脑的词，却并不out。第一次寻访年货时我被派了“花生”这个常项。从北京过年的时候赔给副食票，一直走到“天府花生”温暖干燥的花生炕，坐着四川县市之间的长途大巴上，我欣赏到司机悠哉单手开车的同时，另一手剥花生壳一撮，往嘴里一扔的绝技，尽管那敞开的塑料口袋，娴熟的捏壳手势，扔花生仁的角度都如此富有美感。身为乘客从安全角度我还是忍不住制止了这行为，为了化解尴尬，我顺便问他为啥非要吃带壳花生这么麻烦。“嘿呀，你是不晓得，花生就是要在壳壳里头，那个味道才不暴不燥，吃起来巴巴适适，心头不慌，年关跑长途也没得关系。”

　　是啊，花生这样的东西，平平凡凡，正适合“不暴不燥”之人，是寒冷、饥饿、辛劳、忙碌之中的一点抚慰。三联没有专职的美食记者，更不具备挑剔的味蕾和天经地义的免单。在年关将至的时候，我们要去村庄、家族、亲友的宴席上做一个不那么“外人”的吃客。我在大凉山吃用生血、橄榄树皮和生肠做的橄榄肉，整只年猪一天不停地在火盆上不断烧烤，起先的客套、感激，递过来的啤酒也直接下肚，等从彝族大妈的炕上醒过来，电视里还在播放她给我看的本村民族舞蹈刻制的光碟，接我们的车一直没来，本来着急的我被强烈的阳光晒的暖烘烘的，突然也心安理得了。

　　年货既生活。回到真实的生活里去，年货让我们有所依恋。“吉林今年又是大雪，真想看着雪投入白肉的怀抱。”“湖北可是个好地方，大早上吃牛肉锅就喝上酒了。”“一派圣诞氛围的香港，海味行里那些主妇们买的东西都怎么做给一家人啊？”平时对事件舆论都保持审慎和批判的同事们，焕发出另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热情，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劲头，由胃口指引生活，津津乐道，意犹未尽。

　　对于美食叙述，有我们特殊的发现方式。听到乾隆之类的故事会让对方打住，站在大油锅旁边几个小时不挪窝，跑到真正的深山老林去挖山珍。到了一个城市，往往像一个调查记者那样，从地方志、以明清为主的史料、餐饮协会、媒体、名餐厅、国营老餐饮公司、本地世家这些外部条件入手，普遍撒网寻找本地的朋友，希望得到最公允、带着本地情感又不参杂利益的美食推荐，走进一家菜馆，自己付钱，面对看似复杂的菜单要克服短暂的迷惑，自如地点菜吃完，就暴露了记者的本性。杨璐采访油鸡枞的非物遗传承人，对方夫妻还怀疑她要窃取那难得的油配方。

　　吃的历史，短短的几年光影，映射的是社会焦点和生活方式的改变。一天7、8顿美食产生的快乐和痛苦以外，记者们得更加小心求证、客观审慎，甚至经常出现为了找一个菜的原发地，一个技法的传承人，一种最地道的食材，陷入困境和绝望。我曾经在宜宾街头寻找了三天，去所有没来得及拆除改建的解放后的街区、去各个机关家属院的老地址，去最老的中学门口蹲守老教师，最后在一个已经废弃的政府自行车棚门口，找到了水泥墙上黑毛笔字写的“购买叙府糟蛋”的电话。此后几年我不断地接到希望找到这个曾经专供中央的美味的信息，可是号码停用，公司解体，我当时采访时已经遭遇了国营公司改制出现的种种问题，在各种上访、矛盾和指责中，连一种食物也无法抗拒自己的命运。

　　这正是食物吸引我之处。食物之美，在于沧海桑田。正如丘濂面对元朗的高楼大厦无法联想这里曾经出产丝苗米一样。对于看似简单通行的说法，我们有了自己基于时间的发现。

　　无论是无法留存的传统，还是越来越“混搭”的新潮。吃是一种信息传递，信息一旦丰富起来，滋味也变得有了厚度。在寻访的过程中，往往会获得，关于人的发现。吴琪写藕汤，父亲做汤的准备工作之复杂，和最后熬出汤来要端给邻里们分享。再看摄影师在冬天的古莲池里拍的挖藕人，顿生要无论吃还是做，我们中国人那种好好对待食物的心情。

　　我在美国吃法式美国菜，在新加坡吃澳式日料，在马来西亚吃福建农家小吃，在日本吃完全不洋的“洋食”，食物本身正在以自己的方式，改变我们对口味、食材、烹饪手法的认知，而我们正在不知不觉地接受各种新信息，这些信息背后，是地球上各个角落的人的故事。

　　感谢食物，让我们的故事有所依托，也让我们如此期待过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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